人們說,建造於赫峰大雪山山腹的聖座圖書館就像是一座冰山,得以窺見的僅僅是完整建築的一角,餘下的融入山體之中,無數地道在岩壁裡鑿刻出血脈,錯落的地底宮殿猶如臟器,隱蔽而充滿生命力地延續著數世紀的雪山信仰。終年冰封加上地理位置易守難攻,讓雪國的信仰核心得以熬過共產政權的顛覆與納粹的入侵。

第一次踏入聖座時,克拉拉甚至尚未接受聖祝。她告別了遠在德國南方山城的父母,執意在取得學士學位後回到外婆的故鄉,孤身搬到碧鐸,經熱情的研究生情侶歐嘉與李奧轉介,成功來到天寒地凍的樞密院本館。在山腳仰望時,她感覺自己無比渺小,失去指引,於是開始徒步攀登。當她終於風塵僕僕抵達,門口的修士瞪大了眼,反覆確認她是否是剛完成試煉的執行官。她抓緊了登山包背帶,虛弱而疲憊地搖搖頭。

這是她從上帝皈依聖母的朝聖之路,她只是想憑一己之力走上來。

她從來不是堅貞的信徒。她聰穎機敏,對一切抱持懷疑,將生命的詮釋託付信仰對她而言極其困難,但她想做出嘗試。而這條艱辛的朝聖之路成了她生命裡的某種象徵,頑固而反覆地出現於夢境:凍得毫無知覺的四肢,每次呼吸都冰得刺痛的胸腔,在極限環境下喪失思考能力的大腦——她要去到哪裡,在找尋什麼答案,如何抵達那個遠方,她都沒有力氣再想了,只得繼續走。信仰是這樣淬鍊出來的嗎?

「這樣問好了,信念能夠給你走下去的力量嗎?」

李離問她,她毫不遲疑地答是,李離笑起來,一對臥蠶更加明顯。

「聲稱自己懷疑信仰的見習修士,是信念的使徒,很好很好,我很滿意。」

「是修士,」克拉拉不悅地糾正,「授袍儀式都過兩週了。」

「我真是失禮,親愛的希弗斯坦修士,我不曉得你還在氣我沒有出席。」李離啪地一聲闔上手中的漫畫,輕盈跳下書架旁的窗台,伸長了手揉亂克拉拉的短髮。「想要我去的話,提前告訴我一聲就好啦,真可愛——」

克拉拉抓住她纖細的手腕,瞇細了眼,想將那張美麗而性別難辨的東亞面孔印入腦海。濃密的黑眉,棕色的虹膜,俐落率性的中性短髮,隨和又灑脫的性格讓她不僅在樞密院裡人緣極好,作為典務在外蒐羅藏品的旅途中也交友廣闊。真是個神奇的人,克拉拉想,彷彿任何事物都能夠接納,所有族群都值得被愛,甚至不同體系的神祇都值得敬重與信仰。

打從某刻起,她想成為像李離那樣的人。她無法將那一刻精準定錨,是在無數個圖書館書架間共同消磨的午後,在樂此不疲的神學觀點交鋒之間,在交流不同國境見聞與語言翻譯的殊異之間;抑或是等待在樹蔭下,以精巧手法刻著木雕來迎接她晨跑結束時的笑意;又或者是那些溫馨的小派對裡,一一將她介紹給各個領域的朋友,那一張張友善的面孔來自各種族裔(克拉拉篤定其中百分之百存在著吸血鬼,但即將升任誨廳執行官的她竟然不甚在意)。

在她發現以前,她的目光早已離不開這個人。她無法明說自己是先想要成為她,才愛上她,又或是先愛上了她,才想要成為她,這樣的論述又是否真的有意義。至少李離讓她相信,她不需要如此努力說服自己。

「有些事情沒有道理,克拉拉,別讓自己過得那麼辛苦。」李離撥了撥她的瀏海,在眉心落下一吻。「我愛你——這個事實本身就是充分的理由。」

「我聽說東亞文化裡不會把愛掛在嘴邊。」克拉拉撫著還發燙的眉心咕噥。

「這個嘛,」李離沈思般摸著下巴,目光狡黠,「我是移民第二代,這部分的文化大概繼承得不多。你知道,我在朋友之間耳濡目染,是文化大染缸。」

然後她用一記法式深吻奪走了克拉拉的初吻。她永遠也不會忘記這個吻,過於驚慌,卻捨不得結束,差點親到缺氧,這件事被李離取笑了一輩子。

成為執行官的第一年,從小身體健康的克拉拉久違生了一場大病。才執行完第一次追蹤吸血鬼的任務就病倒,她覺得相當丟臉,但顯然李離覺得她大驚小怪,哄小孩似地又騙又拐地讓她吃藥,乖乖上床睡覺。她就這麼捏著李離柔軟的掌心,忍著難受的症狀,緩緩滑入夢境。自從李離成為她生活的一部分後,她很少再夢見刺骨的朝聖之路,夢裡的寒冬一點也不冷冽,壁爐燒得劈啪作響,她們裹在同一條毯子裡,挨著彼此看漫畫。

再度睜開眼時,房裡的燈暗著,寂靜得聽得見窗外的雨聲,克拉拉毫無來由地感到一陣恐慌。她彈坐起來,被床尾被她嚇得尖叫的人影嚇得一起尖叫,兩人最後倒在一起笑成一團,笑累了,側躺在床上凝視著彼此。

「你嚇壞我了。」李離嘴上埋怨,卻噙著笑意理了理她汗濕的髮絲。「好點了嗎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