甫踏入拉起封鎖線的實驗室,伊雷娜立即明白為何她在碧鐸的典廳同仁心心念念的,無一不是取得調職聖座進行研究的資格。聖座與分館的資源分配不均,早已不是一兩天的事,但她沒想過連基礎的設備規模都完全不是同個層級。

血族在體質上對紫外線嚴重過敏,因此實驗室以白色為基底,特殊的室內設計使得日光燈照反射強烈,對人體無害的微量紫外線卻成了癱瘓血族行動的利器。不知用處的精密儀器發出低頻的運轉聲,空調很冷,也許是為了適合保存一整櫃的化學藥劑,也許是為了避免機器過熱,又也許是為了冰鎮人類的理性,澆滅感情。

她敬重的院士曾說過,生命科學研究乃以熱忱為動力,透過冷靜的數據分析加以執行,反覆驗證,方可獲致真理。而冷靜源自於疏離。源自徹底將實驗對象剝除作為獨立生命的主體性,剝去名姓,剝去記憶,剝去所有生命經歷。為了全人類的福祉,為了聖母慈悲賜予人類的智識結晶,他們要踏上這條真理之路,理性、不容猶疑。

她尊敬也理解。然而看著束縛在床架上的血族女性,她的記憶朝她尖聲吶喊了一些詞語,不成語意,但在冰冷的空氣裡點燃零星的情緒花火——育幼院的院長弗洛琳緊閉雙眼,與最後一次偵查時相比瘦了整圈。克拉拉失望的語氣她永遠記得:指望你有一天能理解的我才是傻子。

「她為什麼在這裡?」伊雷娜冷著聲問,帶點顫抖。

身著純白研究袍的院士羅蘭,從檔案夾裡抬起頭看她。

「上頭的決議是暫停所有進行中的換血實驗,為什麼還有血族實驗體出現在這裡?」她進一步問,迅速檢視顯現生命徵象的顯示器,所幸數據看似相當穩定。「你約我這個時間來『參觀』,有什麼目的?」

羅蘭摘下眼鏡,對她瞇眼微笑,一如在碧鐸看完畫展、享用完燭光晚餐的那天晚上。「帕爾卡小姐,好久不見,你依舊很準時赴約。」

「請尊稱我執事,我們已經不是相親的關係了,好好回答我的問題。」

「悉聽尊便。」羅蘭從善如流回答,起身交給她一本厚重的檔案夾。「我奉命替實驗體重新做一次徹底的身體檢查,以便觀測先前施打的激素有何效果,你知道,即使實驗暫停,生物機能也不會因為命令突然凍結。」

實驗編號R-0001。伊雷娜眉頭一蹙,翻過一頁頁圖表與數據,腦袋鼓脹。

「找我來的理由是?我不認為我在專業知識能幫上忙。」

「你是首都指派的代表,第一線跟政府的檢警系統合作偵查嬰兒失蹤案,嚴格說起來,R-0001也算是你的業績。」羅蘭在鍵盤敲打起來,一行行密密麻麻的數據閃爍在螢幕上,他若有所思地盯著瞧,又接著說:「最重要的是,你是克拉拉信任的人。」

伊雷娜停下翻頁的手。「你搞錯了。」

「不,她表示得很明確。」羅蘭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,「雖然她說你討厭她——我完全可以理解,她畢竟很值得討厭。」

她不耐地嘖了一聲,闔起檔案夾。樞機指派她跟典廳人員共同監管換血實驗室,克拉拉不曉得哪來的小道消息,私訊她羅蘭是可以放心合作的對象,除了多此一舉之外還讓她感到相當彆扭。她當然不曾告訴克拉拉先前的相親對象就是這位院士,這女人無端的熱情令她覺得事有蹊蹺,但羅蘭很快就揭曉原因。

「以你的立場,絕對會傾盡一切終止殘忍的換血實驗,她說得斬釘截鐵,我有什麼理由不把封存在這個實驗室的資料交給你?」說著,羅蘭挪開書櫃旁堆積成山的資料夾,拉出一只方正的箱子,從中揀出一本裝訂好的資料交給她。

紙質有明顯的年代差異,伊雷娜心下一沉,推測很快得到證實:這是一份跨越年份,對實驗對象去識別化的連結檔案。為了對實驗進行客觀數據分析,研究者會隱去實驗對象的姓名與相關背景,從此以後,所有數據只以實驗編號對接。身體數值、施打劑量、實驗效果,此後再與當事人的所有生命經歷無關。

而她手中握著的這疊紙,清清楚楚記載著姓名,性別,家族,住址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