伊雷娜沒有想過這輩子有機會踏入傳說中的暗房。沖底片、洗相片這些詞彙,都封存於兒時林立在街區巷弄裡的照相館,而那些老舊褪色的招牌,也早已隨著數位化的浪潮一一消失,在所有人都爭先恐後向前奔跑的時刻,被遠遠甩在了後頭。她成年以來,Google maps上能定位出來的碧鐸照相館屈指可數。

珂芬娜將家裡的黑貓哄出房門,興致勃勃地哼起小調。

「沖好的底片要晾乾一個晚上,所以我昨天先沖好了一捲,今天你就能直接用那捲來把相片洗出來。但難得來了,不從頭開始體驗底片沖洗太可惜,所以——」她從櫃子裡取出幾個形狀特異的捲軸,手肘還夾了個不鏽鋼罐,搖晃起來哐啷作響,朝伊雷娜瞇眼一笑:「工具我都準備好了。」

她的架勢彷彿是帶過無數手沖底片工作坊的老師,行雲流水地將量杯與藥劑一字排開。趁著燈還亮著,伊雷娜環顧四周,吃驚地發現這間位於豪宅中的暗房配置齊全:最搶眼的是方桌正中央一台巨型顯微鏡(「那是放大機,把底片放大投影在相紙上用的。」珂芬娜細心補充),水槽旁整齊地排開三個顏色各異的水盆(「那是專用的放相藥水盆,曝光完的相紙泡進去,依序顯影、停顯、定影完,就可以夾出來水洗。」柔軟的嗓音透過瓶瓶罐罐傳過來),邊上還有一疊待拆的相紙。

角落有一盞紅色的安全燈,她想起印象中暗房的畫面總是紅通通的一片,也就是說,那應是洗底片時唯一允許的光源,避免過曝毀了所有心血。

至少她在燈光瞬間全滅之前是這麼想的。

「——現在是怎樣?」

伊雷娜下意識戒備起來,直覺自己踏入陷阱,腎上腺素激發,加以喪失視覺的驚惶,胸腔內的心音砰咚砰咚擊響。她從未停止懷疑珂芬娜的身份,有什麼理由不懷疑?獨居於首都蛋黃區豪宅的少女,與外表年齡不符的過往經歷,晝伏夜出,強悍得令人難以置信的武力⋯⋯冰冷的指尖碰觸她時,她可恥地無法移動分毫。

在沒有執行官隨行的情況下,她一個執事根本無力與之抗衡。

「放鬆點,現在開始得用摸的。」珂芬娜說,「我帶你做一遍底片上夾。」

聽著對方心無旁騖講解該怎麼將底片卷在捲軸上,又為什麼這個步驟一點光照都不能有,對比起自己剛才的內心小劇場,伊雷娜頓時感覺有點蠢,雙頰微微發燙。

暗房將光線阻絕得徹底,伸手不見五指的狀態持續得比任何時刻都還久,慣性仰賴視覺的伊雷娜罕見地笨手笨腳起來。流程老實說並不複雜,只要先將拍好的底片小心拉開,扣進螺紋裡沿著鋼珠滾動旋入即可。然而在第十次不小心將底片滑掉後,她感覺纖細的手指撫了上來,耐心而精準地牽引她正確的方向。

捲軸的吱嘎聲在安靜而闃黑的空間裡放大。

「你什麼時候開始自己手沖底片的?」

「不記得了,總之,熟能生巧嘛。」

「是沒錯,但也不是什麼都能靠反覆練習來駕馭。」

「你指的是什麼?」

「沒特別指什麼。」伊雷娜停頓半晌,「就只是這樣。」

「有人說過你很不坦率嗎?」雖然看不見,但她能輕易聽出珂芬娜語氣裡的笑意,「別誤會,我很佩服你的沈穩和執著。你的觀察力很敏銳,大概早就猜出我的身份了——不用裝作訝異,也不必警戒,你也知道我不會傷害你,才隻身來我的公寓不是嗎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