赫峰大雪山的山腳是一座頗具規模的城鎮,其名格羅本,歷史悠久,老城的建築與文化仍保留著中世紀以降的韻味。中央車站設有現代列車能直通山腹的聖座圖書館,但城鎮中心仍然矗立著古老的樞密院分館,供信徒就近參與禮拜與聚會。

從分館禮拜堂往西邊森林步行約莫一刻鐘,是克拉拉與雷寇這趟出差的落腳處。那是一處僻靜的街區,沿著山坡鋪好的淡藍色石子路往上走,途經一間半地下的超市,一間小巧的公平貿易商店,一間兼賣冰淇淋甜筒的獨立書店,彎繞進巷子,抬頭便能看見盡頭處的斜頂三樓木造房,屋頂上還長著根懷舊的老煙囪。

隨著克拉拉踏進屋子,撲鼻而來的陳舊氣味讓雷寇一連打了好幾個響亮的噴嚏。「聖母保佑。」克拉拉回頭瞅了他一眼,熟練地將鑰匙圈掛上門板旁的鉤環,接著脫下沾著雪花的大衣抖了抖,在黑暗中精確地掛上衣帽架,邁步往室內走。

「哈囉,可以開個燈嗎?」雷寇揉揉鼻頭。他剛才直直撞上衣帽架,很痛。

「不可以。」克拉拉簡潔地回,一手拉開窗簾,陽光透過灰濛濛的窗子照進室內。「大白天的開什麼燈,節能省電愛地球,你有聽過氣候變遷嗎?」

「這裡聞起來像是陳年灰塵在開趴,它們那個年代應該還沒有Fridays for Future吧。」

「很幽默喔,臭小子。」

克拉拉哈哈乾笑了兩聲,一扇扇打開雙層木窗,冷冽寒風夾著細雪灌進室內,一瞬間吹散了這個空間裡彷彿凝滯不前的時間。雷寇踉蹌踏入客廳,恰好看見克拉拉指尖輕撫著仍略紅腫的臉頰,目光停駐在壁爐上的幾個積灰的相框。

「你說得對,五年的派對,開得也夠久了。」她捲起袖子,身影沒入走廊,「我去拿清潔用具,今天唯一的任務就是大掃除!」

⋯⋯個鬼。雷寇戴著口罩,跪在地上奮力擦著木質地板,恨恨地瞪向一旁躺在地上高舉著手機的搭檔。說好的大掃除呢?這個人怎麼又又又在看推直播!

換作是平常,他一定會發難囉唆個沒完,直到克拉拉重新體認到自己的職責悻悻然上工為止,可是稍早經歷了在聖座食堂的八點檔大戲,他的腦內風暴直到現在都還沒停下。

那個年輕的東亞女孩——從法衣判斷是典廳的人——大庭廣眾之下狠狠搧了克拉拉三個巴掌,他當下第一個反應是「這就是到處拈花惹草的下場嗎」為自己的未來捏了把冷汗;但在細聽對方說的話以後,他的腦袋整個宇宙大爆炸:他跟克拉拉甚少過問彼此的私生活,只聽聞她偶爾會出沒在同志酒吧。單身人士的約會沒有什麼好大驚小怪,可是,那女孩說她姊姊⋯⋯娶了誰?克拉拉嗎?他不可置信地打量著攤在地上追V的搭檔。他這位宅到不行的前輩,在搞婚外情嗎!

雷寇的頭痛了起來。他在心中默念聖母乞憐詩篇〈申誡篇〉關於恪守倫理律法的經文,拿起抹布在水盆裡清洗,說服自己悖德之事自有聖母憐憫定奪,況且他跟克拉拉說到底也只是同事關係而已,沒必要把事情搞得更複雜。「噢,絲凱!」克拉拉此時捧腹笑得縮起來,一個沒拿穩,手機砸到臉上,雷寇無言地看著她幸福地傻笑,撞紅的鼻頭跟被搧腫的臉,都跟著上了麻醉似地不痛了。

要說真愛,比起在酒吧夜店碰到的女人,他更相信絲凱才是克拉拉的真愛。說真的,跟二次元的偶像談戀愛,算是一種婚外情嗎?

雷寇揮散了這莫名其妙的想法,起身打量週遭,鎖定了灰撲撲的壁爐,拾起其中一個積灰的相框,用洗乾淨的布仔細擦拭起來。他的影子罩住相片,費了點力氣才辨識出裡頭的主角。他停下動作。

他不是沒見過短髮的克拉拉,只是在賓比麗特指揮席的YT頻道裡,她總是神情冷漠,像是踩在世界的另一頭往這邊看,那條界線薄長脆弱,隨時可能斷裂;她與人交談,但並不真的在對誰說話,而像一台精密的機器,準確解構符碼,再以精準組構語言,要是拆開話語的殼,裡頭什麼也沒有。可是他捏在手中的這張照片不同。照片裡短髮的克拉拉穿著純白婚紗,向前摟著另一名穿著白色婚紗的短髮女子,兩人側臉凝視彼此,一同笑彎了眉眼。無須言語證明,她就在世界的這一邊。

此時,雷寇腦袋閃過在浴室裡看見的成對的牙刷、成雙的浴巾,廚房櫃子裡成對的馬克杯、成雙的餐具組,臥房裡成對的室內拖、成雙的枕頭棉被⋯⋯所有一切都覆上了一層厚厚的灰,沒有同居的其中一人離開的任何跡象。這間屋子的時光彷彿凍結在某個瞬間,完整保留了一對戀人仍深愛彼此的瞬間,像凝止龐貝的火山灰。雷寇沒有意識到的是,他用一整座城市的滅亡象徵了相片裡時空的終結。

他手中的相框咻地一下被抽走,用力反蓋在壁爐上,揚起一陣灰塵。

「我很抱歉。」他反射性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