與弗洛琳相識,是在她與共產黨同志決裂後的冬天。

那年深冬格外冷冽,連一向較為溫暖宜人的雪國南境也難逃暴風雪的侵襲。首都甫經軍事政變,許多毀壞的建築仍待修繕,而尚未完工的社會住宅連水電都成問題,遑論完好的暖氣設備。人民生活苦不堪言,政府卻無所作為——打著「為了全體人民的長遠利益與福祉」這樣的大旗,推翻了腐敗的貝氏王室,然後呢?她不敢相信眼下爭權奪利的政客,竟是當初懷抱理想共同發起無產階級革命的同志。

換了位置,換了腦袋,弗洛琳點點她的眉心苦笑,他們是這樣說的呢,但我們可不一樣。跟我一起做出改變吧!年輕的維辛斯基小姐。

珂芬娜不喜歡她的同族,他們大多對世事漠然,視人類為食物供應源多過於友伴。弗洛琳是她生平第一個碰上,比她還要傻、還要怪(套上同族常給她的形容),也比她更喜歡人類的血族。她想也不想,一口答應下來。

她們於是攜手打造了白樺兒童之家。弗洛琳負責照料孩子的生活起居,她則是動用了唯一、也是最後一次黨高層的特權,將碧鐸郊區的一棟棄置老屋即刻立案作為孤兒院,廣納流浪孩童,助他們安然度過那個嚴峻的冬天。

春天來了,政府開始嚴格取締偶像崇拜;夏日降臨,她帶著幾個靈巧的大孩子動工,打造她親手設計的機關暗室;秋天,潔白的雪山女神像前終於重新焚上了香,瑰麗瓣百合盛開在狹仄而安全的祈禱室;然後又是冬季,弗洛琳與孩子們圍成圈,小聲細讀《聖母乞憐詩篇》。珂芬娜日後時常想,要是當時手邊已有台她後來鍾愛的相機該有多好,她便能將珍貴的片刻凍結,收入過長的壽命裡一再回味。

這間機關祈禱室,對她而言從不晦暗,反而充滿了生命受到屈折壓迫時,匯聚在一塊,曖曖燃燒的暖光,固執而不可泯滅。時隔八十年重新踏入此地,她卻沒想過會是此情此景:克拉拉懷抱失而復得的嬰孩,對她投以失去信任的冷冽目光。

「不可能。」珂芬娜聽見自己說,「不可能是弗洛琳做的。」

她那句話是想要說服自己,還是克拉拉?

漫長的偵查開始了。弗洛琳沒有被樞密院帶走,而是被碧鐸的刑案偵查隊以傷害罪現行犯逮捕,原因是她在執行官目擊下攻擊了葉予恩。理由顯而易見——珂芬娜猜想,刻意在克拉拉面前吸食眷屬的血液,是為了保護葉予恩不受失蹤案的牽連,並且,誨廳沒有權力在檢警辦理重大刑案時,將尚未定罪的血族送往聖座。

「她都認罪了,甚至連你也咬,你還要替她辯護?」

克拉拉不悅地扔下這句質問後,掉頭就走,再也沒和她說話。珂芬娜納悶的是,即使克拉拉的表情看起來像是想把弗洛琳吞吃入腹那樣可怕(當下的確也狠狠凹得她雙邊肘關節脫臼),卻又為何要對作為弗洛琳好友的她如此寬容?她難道一絲絲也沒懷疑過自己的身份?但克拉拉絕口不提。

接下來長達半個月,珂芬娜連弗洛琳的一面都見不上,滿腹疑惑得不到解答,令高齡百餘歲的她難得氣惱。每當她胸口鬱結,樓下陽台又偏偏傳來討厭的菸味,她養成了個壞習慣,那就是從陽台直接倒吊翻下去,親自制止這傷身又造成空污的舉措。

她第一次那麼做時,雷寇指間夾著的菸掉了下來,燙傷了光裸的腳背。

然而她沒聽見預期中的吃痛叫聲,反而在下一秒看見雷寇倒反的臉貼近她的,接著抬高了手牢牢緊扣她的腰側(其中一隻手還打著石膏),強壓驚慌對她指示:「放鬆、放鬆!別怕,我接著你。」

珂芬娜懷疑這次的「營救行動」讓雷寇復原中的的手傷又惡化不少,秉著有點痛的良心,她此後都會從樓下鄰居視線的死角展現高超的下樓技巧。

「幹!」雷寇一回頭,發現無聲無息出現的珂芬娜總是會這麼招呼。

「抽菸有害身體健康,」珂芬娜抽走他指間的菸捲,掐著鼻子捻熄在煙灰缸,「而且臭死了。」

「⋯⋯為什麼我非得習慣大半夜的忽然有人降落在陽台?你是乘著魔毯的阿拉丁嗎?」